天堂身體,皇后喉嚨:流行音樂同志地圖誌

天堂身體,皇后喉嚨:流行音樂同志地圖誌

文/施舜翔

十七歲那年曾有人跟我說,孫燕姿的〈很好〉是一首寫給同志的歌。這首歌收在孫燕姿的同名專輯中,我們這一代的少年少女總聽過幾回。從來沒有想過,這首歌可以是同志之歌。但那人跟我說,你聽,「我們是座城堡,愛情放在裡面很好」,那是在講同志的愛情;「當你皺眉,我陪你留在天黑的世界」,那是在講同志的處境;「下雨也好,迷路也好,空氣裡有種相依為命的味道」,那是在講同志的互相依靠。孫燕姿才剛出道,就意外地唱出同聲同韻,同言同語。這是一首不曾提及同志的同志之歌。這是一段流傳於地下的同志旋律

情歌給了同志一副喉嚨

皇后的喉嚨即同志的喉……。在你開口的那一瞬間,她的聲音便成為你的聲音,她的情感早已是你的情感。

十七歲的我,從此打開了酷異之耳,聽到了絃外之音。我開始用我的耳朵畫出一張同志音樂地圖。台灣流行樂壇在千禧年又歷經了一個黃金年代,九〇年代成長的我們不只有孫燕姿,更有張惠妹,蔡依林,梁靜茹與戴佩妮。在孫燕姿發行同名專輯的那年,梁靜茹發行了第二張專輯《勇氣》。〈勇氣〉接續了〈很好〉,從相依為命唱到義無反顧:「終於做了這個決定,別人怎麼說我不理,只要你也一樣的肯定。」有時候做不到相依為命,有時候無法義無反顧,你在街角望著對方,留下祝福。戴佩妮於是唱,「我只好假裝我看不到,看不到你和她在對街擁抱。」離開街角以後,就是陌生人了。蔡健雅替你唱著,「我不難過了,甚至真心希望你能幸福。」有些愛情不曾刻骨銘心,有些愛情從來一廂情願,梁靜茹所以唱,「我還以為我們能不同於別人,我還以為不可能的不會不可能。」你知道他其實都一樣,你知道他沒那麼勇敢。他辜負了你的愛情,他揮霍了你的崇拜。

從未提及同志,卻又非常同志。千禧年的台灣流行樂之所以「同志」,不在於它讓同志浮出地表,昂首闊步,而在於它讓同志在地下抒情,在街角歌唱。套句理查.戴爾(Richard Dyer)的話,「那是同志對流行樂的酷兒式閱讀,也是同志與流行樂的結構性關係【註1】。」感情難關不是同志專屬,卻是同志共同經歷的歷史處境。所以相依為命的情歌很同志,義無反顧的情歌很同志,事過境遷的情歌很同志,就連一廂情願的情歌也很同志。流行樂的同志閱讀是跨越性別與情慾的文化政治攻略。歌曲無需明示,同志依舊懂得開創認同位置,唱出自己的情感,釋放自己的慾望。扮裝皇后用視覺扮裝,流行樂迷用聲音扮裝。只要你有一副皇后的喉嚨,流行樂就可以帶領你跨越界線,來到彩虹國度。

「皇后的喉嚨」當然出自寇斯坦邦(Wayne Koestenbaum)那本掀起滔天大浪的同名經典。「皇后」既指歌劇名伶,又指同志社群。寇斯坦邦說,你瞧「皇后」(queen)跟「酷兒」(queer),不是只有一字之差嗎?【註2】 如果他可以用「皇后的喉嚨」串起歌劇名伶與美國男同志的前世今生,我們當然也可以用「皇后的喉嚨」連結流行樂天后與台灣男同志的鏡像雙生。所以梁靜茹的勇氣可以是你的肯定,蔡健雅的陌生人可以是你的舊情人,戴佩妮的街角祝福也可以是你的最後道別。皇后的喉嚨即同志的喉嚨,從此不分彼此,沒有先後。在你張口的那一瞬間,她的聲音便成為你的聲音,她的情感早已是你的情感。

舞曲給了同志一具身體

蔡依林以一首〈看我七十二變〉讓成長於九〇年代的同志知道,原來故事可以反覆改寫,原來身體可以重新打造。

同志不只有皇后的喉嚨,更有天堂的身體。流行樂不只是聽覺的,更是視覺的。見證過孫燕姿一鳴驚人的那一代少年少女,大抵也經歷過李玟的世紀末。1998年,李玟以一首〈Di Da Di〉在台灣掀起舞曲旋風。那時的她一頭前衛紅髮,一身白色大衣,風靡的不只是叛逆少女,更是地下同志。一時間,世紀末的台灣出現多少李玟,跟著她一起倒數開始,滴答滴,轉瞬變天后。但談到天堂身體,還是不能不提蔡依林。在李玟叱咤風雲的時候,蔡依林還是鄰家女孩;在李玟暫別歌壇之際,蔡依林卻接下后冠,登上后座。2003年,蔡依林以一首〈看我七十二變〉,告別鄰家女孩,化身同志偶像。她讓成長於九〇年代的同志知道,原來故事可以反覆改寫,原來身體可以重新打造。同志們於是跟隨蔡依林一路變身,從世紀末走過千禧年,從少男殺手幻化絕世舞孃。但蔡依林不是唯一蛻變的天后,同樣華麗變身的舞曲天后還有蕭亞軒與溫嵐。一瞬間,舞池成了同志聖地。從〈表白〉到〈熱浪〉,從〈美人計〉到〈代言人〉,只要天后的舞曲一日不停歇,同志的夜店就一夜不打烊。情歌給了同志一副喉嚨,舞曲則給了同志一具身體。

如果天后可以在消失以後重回舞台,那同志當然也可以在失敗以後捲土重來

台灣流行樂是不斷變身與回歸的故事。蔡依林靠著一張《看我七十二變》,自我後設,改寫敘事,從此踏上天后之路。三年後,消失了一千個日子的蕭亞軒,帶著《1087》回歸,為瀟灑小姐作提前預告。阿妹在2009年回歸時,不叫張惠妹,叫阿密特。S.H.E在意外後的五百五十五天浴火重生,終於花又開好了,終於思念的同志相聚。天后會變身,流行會回歸。變身是跨越界線打造新生,回歸是永不放棄東山再起。如果天后可以在消失以後重回舞台,那同志當然也可以在失敗以後捲土重來。所以變身很同志,回歸也很同志,正如情歌很同志,舞曲也很同志。一代又一代的同志追隨不斷變身的天后,以皇后的喉嚨歌唱,以天堂的身體舞蹈。

這是一段流行樂的故事,也是一段同志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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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註1】:Richard Dyer, Heavenly Bodies: Film Stars and Society (London: Routledge, 2004), 137-91.

【註2】:Wayne Koestenbaum, The Queen’s Throat: Opera, Homosexuality, and the Mystery of Desire (New York: Da Capo, 2001), 107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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