點到你唔服,點解我要服 鄧偉雄親述香港樂壇「雄出沒記」的三百零一故事!
我們時常形容在不同範疇皆有表現的人為「周身刀,張張利」,表示各方面都做出成績。這次訪問到一位很「幕後」的人物,他是典型的「周身刀」先生,既是文學、藝術研究學者,也由電視/電影編劇,到歌詞創作和寫書、出版,跨越了不同創作領域,令人讚賞,他正是「饒宗頤學術館」副館長:鄧偉雄先生。

相信大家最認識的鄧偉雄,就是他的歌詞作品,當中包括〈春雨彎刀〉、〈鐵血丹心〉、〈英雄出少年〉、〈笑傲江湖〉、〈楚留香〉、〈京華春夢〉、〈萬水千山總是情〉、〈網中人〉、〈霸王別姬〉……,真的數之不盡。每每提起這些歌曲名稱,腦海中就浮現出電視劇的情節和畫面,所以鄧偉雄的歌詞和電視,完全是掛鉤的。
約上鄧偉雄在香港大學內,佈置古雅的「饒宗頤學術館」見面,傾談歌詞,還有他歌詞以外的創作,令我感覺到這位文壇前輩,就如《射鵰英雄傳》的「老頑童」周伯通,興奮的講述數十年來的創作故事,同樣是影像感十足。
十歲開始蒲畫廊
漢學家饒宗頤先生榮獲「大紫荊勳章」,不少字畫陳列於「饒宗頤學術館」內,訪問就在主館大廳內進行,我首先問到鄧偉雄對饒宗頤先生的作品感受。
「大家都認識饒宗頤先生在中國文學上的貢獻,他對你在歌詞創作上,有何影響呢?」我接上,單刀直入地問。
「當然,饒先生對我的影響很大,但我年紀很小時已對中國畫有著很濃厚興趣,自己也覺奇怪。當時大約十歲,大部分同學都愛打球或約朋友逛街,但我卻喜歡流連一些賣中國畫的地方;由於我居住在油麻地,一有時間便到當時位於彌敦道、窩打老道交界的『中僑國貨』看中國書畫,每次總看得入迷,時常見我的店員也覺得奇怪。當時『中僑國貨』常舉行國畫展覽會,其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是林風眠先生作品展,很受國畫迷的歡迎,我更多次前往欣賞。對所有中國畫,不論山水花鳥都著迷,直到今天,這中華文化的傳統藝術已伴著我幾十年了。」果然,「三歲定八十」這句話,真的沒錯。
「你對中國畫作著迷,而你從事文字創作,你覺得文字和圖畫之間有什麼關連?」
「有必然的關連,中國畫很著重線條,中國書法同樣是用筆寫出文字線條美感;而外國文字以拼音方式帶出,中國文字則形和聲結合,書法更很有藝術感,所以『書畫同源』絕對有道理。」他這個形容很令人信服。

由新聞系進入電視台
「換言之,你少年時是修讀藝術課程嗎?」我接上問他。
「反而不是!我一直拒絕讀藝術系,當時有一想法,覺得讀了藝術,就會很快討厭藝術,結果我選讀新聞系,之後也從事了新聞有關的工作,範圍包括電影、電視、報紙、雜誌出版。不久,進入了電視台任編劇,這真要多得許冠文先生,他和我都在『中文大學』讀『社會科學系』,Michael 比我高一屆,他在『無線』開台時加入;一年後,他推薦正讀大學 Year One 的我,進入 TVB 任 part time 編劇。最初負責他主持的問答遊戲節目《有上冇落》出題目。就在我第一天上班時,你猜許冠文叫我做什麼?他派我去洗廁所,他說作為編劇,最低限度要知道電視台所有大小事情,他叫我清潔廁所,因為廁所可以知道公司內那些人喜歡蛇王,他們講什麼閒話,結果連續洗了廁所六日。」
他續說:「說到電視台工作期間,基本上什麼都要兼顧,編劇之外,也要懂得影相、拍攝節目,也要做場記、燈光、木工,雖然不是樣樣精,但樣樣識,這也是許冠文教我做編劇的竅妙。不久許冠文看到外國有一個斬件式的喜劇節目,想出了《雙星報喜》香港喜劇模式,於是一同度笑話,這開始了我的電視台生涯,豐富多彩。」鄧偉雄講他的故事,也很有寫劇本的對話方式。
原來,「雙星報喜」中的經典卜鎚仔「點到你唔服,點解我要服」由許冠文度出來,而鄧偉雄參與度出當中的橋段,令人難忘。
「拿著槍」的指著我,迫我寫歌詞
「電視台工作,也讓你開始了歌詞時代,發覺你大部分歌詞都與電視劇有關,而你公開的第一首歌詞作品,就是《刀神》電視劇主題曲,甄妮主唱〈春雨彎刀〉,如何碰上歌詞創作的機緣?」每一位粵語流行歌迷,對鄧偉雄的歌詞,熟悉不過。
他想都沒有想,直接回答:「很簡單,沒有人寫,便由我寫了。」
不信不信,一切都是他自謙吧!這回答,我覺得有點敷衍,於是再問下去,這時鄧偉雄說出了這故事:「我沒有說假的,當時導演說明天一定要錄好這首歌曲配合劇集開播,但很多時在這一刻,雖已有了顧家輝先生的曲,卻沒有人寫歌詞,導演就像拿著槍的指著我,要我立即落筆完成,於是第一首歌詞作品就這樣迫出來。」他稍停一停,繼續說:「我說被迫一點不為過,因為當時電視台工作人員少,一人要兼很多工作,有上班沒有下班,很多時都會睡在 control room,所以劇集沒有人寫歌詞,便被迫寫上,通宵在廠內完成。」到今天大家看到他的歌詞備受重視,更是羨慕不已。
「第一首完成的作品是『春雨彎刀』,對你來說有難度嗎?」我接著問。
「這方面真的要多謝黃霑先生,很早已認識他,非常欣賞他的歌詞作品,導演著我去寫,於是以我不時看黃霑歌詞的經驗落筆,完成後專誠拿給黃霑先生過目,向他請教;他詳細指導,教我如何運用文字,應注意哪方面,這樣我便交上第一首歌詞作品。之後,我並沒有主動尋找寫第二首,但每當電視劇拍完,有了顧家煇的旋律,導演就立即叫我快快完成,這樣寫了很多電視劇集歌曲。」他接著即說出另一個故事:「同樣被迫的情況,就是 1980 年要寫《勢不兩立》的主題曲,這也是鄧麗君第一首粵語歌曲,我要在最快時間完成,因為製作人說要三小時內錄好,鄧麗君的車就在錄音室樓下等著,要立即坐飛機返台灣;我到達錄音室時,鄧麗君就站在面前,在緊迫之下,終於完成〈風霜伴我行〉,今天想起很有趣,但當時也緊張啊!」

中國文學和香港歌詞
「你的歌詞很有咬文嚼字的味道,你讀的是新聞系,為何堅持這中國文字方式?你同意歌詞可以口語化嗎?」在很多鄧偉雄的歌詞作品,都呈現中國傳統文字,甚至詩詞風格,但口語歌詞則極少。
他這時想了兩秒,點頭說:「相信跟我自小喜歡看中國書畫有關,無論詩詞或古文,我都一一閱讀,可能就是這嗜好,當我落筆時自然會用這文字方式。至於口語化歌詞,我覺得應該要有,這方面我非常佩服黃霑先生,他可以寫很正統的歌詞,也可以寫很口語化的;說來這也是我在作詞上的最大的缺點,因為我不懂寫這一類。說到口語化歌詞,香港作詞人要寫的不是『廣東話』歌詞,而是『香港話』歌詞,因為香港的文字表達方式,跟廣東文字很有不同,香港歌詞很港式的地道化;所以黃霑先生寫出來的口語化,就是香港人的口語,跟廣東的完全不同,他能夠將我們平時講的說話放入歌曲中,真是箇中高手。
三百零一
「有沒有計算過共有多少歌詞作品?」在我印象中非常多。
他竟然很快地回答:「三百零一首。相比很多作詞人,這數目真的偏少,但我在電視台做編劇,所以導演第一時間想到我趕寫歌詞,原因我已不用再看劇本,這種因利成便,造就了我大部分歌詞都是電視劇主題曲,其他相對較少。不過,可以肯定是電視劇歌曲影響很大,舉例如《狂潮》播放大結局一集時,街上沒有行人,所以劇集流行,帶出電視歌大熱,也製造了一個中文歌曲熱潮。」從他的回答中,其實有很多分析元素。
「在眾多電視劇歌詞中,你認為你最擅長寫哪一類?愛情?武俠劇?還是喜劇呢?」再問。
「很多人說我擅長寫武俠劇或古裝劇歌曲,例如很多人都認識〈楚留香〉。說起創作〈楚留香〉歌詞也有難忘故事,由於鄭少秋已安排了其他工作,不能更改,著我到錄音室立即完成歌詞,於是我和黃霑一同在錄音室,你一句我一句的快速完成,要數到我最快完成的歌詞,應該就是〈楚留香〉了,所以說我擅長寫武俠劇,反而是剛好電視武俠劇盛行,給我很多機會,回憶當時的畫面,很難忘!」
「有劇集主題曲,當然有主唱歌手,你覺得哪位歌手,最能表達你的歌詞?」相信這問題很難回答。
「每一位歌手都很有水準,很多時他們都有份參與劇集演出,所以明白歌曲的故事,因此演唱時更投入和出色。也由於大家同在電視台工作,朝見晚見,已玩得很熟絡,知道他們唱哪類歌曲最勝任,所以度歌詞時,也因應到他們演繹的風格和技巧去創作,不論是豪情派、婉約派,我會為他們度身訂做。」這確是他的先天條件。
「剛才提及到你寫了三百零一首歌詞,每一首都家傳戶曉,但你一直較低調,原因是什麼?」我再問。
「哈,答案很簡單,因為我寫得很少;曾經跟黃霑傾談,他透露寫了超過三千首歌詞,相比下我真的『小巫見大巫』,自然更少曝光了。」
大話西遊 ‧ 香港地語錄
當天訪問,我帶同了一本他撰寫的單行本《香港地語錄》,拿著問他:「除了歌詞外,你也出版了多本單行本,包括《大話西遊》、《嬉戲西遊》、《藝苑閒話》、《尊姓大名》……,還有這一本《香港地語錄》以白話方式,寫出香港社會上百態的《大話西遊》,寫你對不同職業、從業員的觀感,讓看得會心微笑,說明你的文章很多元;作為一位專業作家,究竟要有什麼基本的條件呢?」我的問題也包括了他的歌詞創作。
他輕輕一笑,說:「我和你都是拿筆搵食,也明白不是別人催促,根本不會開始寫,所以要成為一位你所說的『專業寫作者』,我的見解是不用栽入什麼感情,就算對著牆壁,也能寫出愛情歌,許冠文先生曾經教我一句名言,就是『有信心在一個固定時間下完成一件事,而且交出水準,這就是專業。』的確終生受用。」
開始訪問時,鄧偉雄提到書畫同源,在我訪問過程中,也看到他對中國書畫的欣賞,加上他歌詞上很有中國文字個性。就在 2023 年,鄧偉雄推出一本《鄧偉雄書畫選集:筆情墨意》,用繪畫和書法配入歌詞,例如「萬水千山情永在」而附配一幅《碧濤壽石》的設色紙本,也用同一首歌引出水墨畫《梅花壽石》;1985 年為譚詠麟寫《楚河漢界》劇集主題曲而配對了一幅《遠眺蒼林》的設色金箋製作成扇,讓人勾起他在創作時的內心影像,所以更肯定了鄧偉雄在歌詞創作上的詩情畫意。

手稿變成垃圾
「雖然只是三百零一首,但你對於電視歌的影響力很大。有沒有打算舉行一個歌詞作品展,展示創作時的手稿……」我正欲問下去。
話說問完,鄧偉雄即笑著說:「哪有手稿,我寫的歌詞,通常是最後一刻被人逼出來,寫好了便遞上原稿給歌手錄音。當錄音大功告成了,歌手最自然的動作,就是將我的手稿搾成一堆,或爽快地撕掉,所以到今天,我基本上沒有歌詞手稿存檔,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值得珍藏呢!」他的想法當然跟我們不一樣。
我形容鄧偉雄為「老頑童」並不為過,在這訪談中,他講出無數在電視台和歌詞界的故事,還有對中國書畫的愛好,而他的太太就是饒宗頤文學家的第二女兒,我問他這段姻緣是否由書畫締結嗎?
鄧偉雄說:「讀大學時,我曾在不同中學任教;敢說除了幼稚園和唱遊班未教過外,其餘科目都教過了。大學時我一邊讀書一邊賺零用錢,目的是購買書畫,於是在不同學校任教,且破紀錄的每星期教足七十堂,比一般老師多出一倍,由上午校教到下午校和夜校,還有教五點鐘的特別補習班,教當時的舞小姐學英語。而我在般咸道學校教書時認識到太太,她是校內的老師……」這也可稱為書畫姻緣吧!
跟這老頑童天南地北的談話,沒有半點冷場,他的文字世界,果然如編劇般,用文字編寫人生,而且故事非常豐富,有畫面,有情感,也有音樂。
文: 黃啟聰